我的心意
我的心意
前往蜀山的路途漫長而枯燥,為了避免引人注目,一行人都換上了樸素的布衣,混在往來的商旅與百姓之中,變得不起眼。孤星宸依舊是那副冷峻的模樣,策馬走在我身側,眼神時刻戒備著周遭。張烈和柳音則一前一後地護衛著,翼炎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,但所有人都知道,他就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角落。鬼衍司沉默地跟在我們身後,像一個忠誠的影子,而軫影則是拿著藥箱,氣質溫和地混在隊伍裡,充當著一個不起眼的隨行大夫。 經過數日的跋涉,我們抵達了一個繁華的市集。人聲鼎沸,叫賣聲、議價聲此起彼伏,各色小吃攤散發出誘人的香氣。我被這久違的熱鬧氣氛吸引,忍不住東張西望,眼神被一個古色古香的玉器攤位給勾住了。在眾多玉器中,一塊通體漆黑、雕刻著繁複星宿圖案的玉佩靜靜地躺在角落,質地溫潤,光澤內斂,那沉穩的氣質,像極了某個總是板著臉的傢伙。 我心中一動,一個念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。我看了看孤星宸那邊,他正和張烈低聲交待著什麼,沒有注意到我。於是,我悄悄地放緩腳步,裝作對路邊的糖畫感興趣,趁著混亂,迅速地拉住了跟在不遠處的鬼衍司的衣袖,將他拽到一個掛滿了五顏六色絲綢的貨攤後面。 絲綢的布幔擋住了外界的視線,也隔絕了大部分的噪音。鬼衍司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,他高大的身體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有些侷促,垂下眼,用那雙深邃的眼眸看著我,眼神裡帶著一絲不解和警惕。他的存在感太強,即使沉默不語,也像一團壓抑的火焰,炙熱而危險。 「什麼事?」他的聲音壓得很低,帶著一絲戒備,清冷的嗓音在這喧鬧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清晰。 我仰頭看著他,心中頓時有些打鼓,畢竟那天在帳篷裡發生的事,讓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極其尷尬和微妙。但一想到那塊玉佩,我還是鼓起了勇氣,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,小聲地說明了我的來意。我指了指那個玉器攤的方向,又比了比他的錢袋,眼神裡充滿了懇求和期待。我無法直接向他開口要錢,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方式,希望他能明白。 「我想買給星宿??但是我沒錢。」 我有些結巴地說出請求,聲音細若蚊蚋,在喧鬧的市集背景音中幾乎聽不見。我緊張地看著他,準備好迎接他的拒絕或是不耐煩的諷刺。然而,出乎我意料的是,鬼衍司在聽完我的話後,那張一直緊繃著的、如同冰雕般的臉龐,竟然緩緩地、緩緩地舒展開來。他先是愣了一下,隨後,一聲低沉的、輕笑聲從他喉間洩出。 「你倒是……會找對人。」 他的笑意並未到達眼底,那雙深邃的眸子反而染上了一層玩味的、危險的幽光。他向前逼近一步,我們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拉近到幾乎貼合,他高大的身軀將我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下。絲綢的布幔後,這個小小的空間變得異常壓迫,空氣中瀰漫著他身上傳來的、淡淡的草木清香與屬於男人的陽剛氣息。 「錢,我可以給你。但是……我想要的償還方式,恐怕不是金銀那麼簡單。」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,帶著一種惡魔般的誘惑,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耳廓上,引起一陣細密的顫栗。他的目光灼熱地鎖定在我的唇上,那眼神赤裸而直接,毫不掩飾他的意圖。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下意識地想要後退,卻發現背後已經是冰涼的貨攤木架,退無可退。 「就從這裡開始……算是第一筆利息。」 他低聲說著,不等我反應,一隻鐵臂般的臂膀便摟住了我的腰,將我緊緊地固定在他的懷裡。隨後,一個溫熱而堅毅的唇,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,狠狠地壓上了我的嘴唇。那是一個充滿了佔有慾與懲罰意味的吻,粗糙而霸道,他毫不客氣地撬開我的貝齒,長驅直入,攻城掠地。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,市集的喧囂彷彿在瞬間遠去,只剩下唇上那霸道的、帶著些許烟草味道的觸感,以及心臟狂跳的聲音。他的舌頭靈活地纏繞著我的,汲取著我口中的每一寸甜蜜,那不是溫柔的親吻,而是一場赤裸裸的掠奪。我被吻得幾乎要窒息,只能徒勞地抓著他胸前的衣襟。 不知過了多久,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暈過去的時候,他終於放開了我。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雙腿發軟,若不是他還摟著我的腰,我恐怕已經癱倒在地。他看著我紅腫的嘴唇和迷離的眼神,嘴角勾起一抹滿足的、帶著殘酷意味的笑容。他從懷中摸出一錠成色十足的銀子,塞進我的手心,觸感冰涼。 「去吧。別讓他……等太久。」 他鬆開手臂,轉身便消失在了絲綢布幔之後,彷彿從未出現過一樣。獨留我一人站在原地,手心握著那沉甸甸的銀子,唇上還殘留著他霸道而灼熱的溫度,心中一片混亂。我定了定神,快步走出貨攤,走向那個古玉攤位,心中卻在無盡的羞恥中,生出了一絲莫名的、被征服的顫慄。 我將那塊沉甸甸的墨色玉佩緊緊攥在手心,那冰涼的觸感像是在提醒我剛才那個令人心悸的吻。我深吸一口氣,將玉佩迅速塞進懷中最貼身的夾層裡,那裡有我的體溫,彷彿能將這份不該有的秘密捂熱。我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衣襟和髮絲,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,然後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,快步回到了隊伍之中。 孤星宸和張烈的談話似乎剛結束,他轉過頭,見我回來,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,眼神裡沒有太多的情緒,彷彿我短暫的離開根本不值一提。我低著頭,不敢與他對視,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,心中卻像揣了隻兔子般七上八下。就在這時,我的餘光又瞥見了旁邊一個首飾攤位,一支精緻絕倫的銀簪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。 那簪子造型是一顆簡潔而優雅的五角星,星芒細碎而流暢,在陽光下閃爍著清冷而溫柔的光澤,美得讓人心悸。我的目光瞬間被黏住了,鬼使神差地,我又一次脫離了隊伍,悄悄挪到了那個攤位前。我伸出顫抖的手,拿起那支星簪,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,心中滿是對它的喜愛。可是,錢……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,只能無奈地、戀戀不捨地將它放回了原處。 我四下張望了一下,見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動作,心中鬆了口氣,暗自慶幸沒人看到。我迅速回到隊伍裡,這一次再也不敢亂跑,只是低著頭,努力裝作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樣子,跟著他們繼續趕路。腳步聲在古道上響起,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。 然而,我不知道的是,在我轉身離開後,原本跟在隊伍末尾的鬼衍司,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個首飾攤前。他高大的身影攔住了攤主的光線,那雙總是帶著審視與冰冷的眼眸,此刻正靜靜地注視著那支被我拿起又放下的銀色星簪。攤主見他氣勢不凡,正要開口推薦,卻見他伸出手,用不容置疑的語氣低聲說了句「這個,我要了」。 他沒有還價,直接丟下一塊遠超其價值的碎銀,拿起那支星簪,轉身便走,動作乾淨利落,沒有絲毫拖泥帶水。他追上了前行的隊伍,將那支星簪悄無聲息地藏入了袖中,從頭到尾,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彷彿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而我,對此一無所知,正為自己小小的「秘密」而感到一絲竊喜與不安,全然不知一個更大的漩渦,正悄然將我捲入其中。 隊伍重新啟程,塵土在腳下輕揚,我走在中間,努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平穩,懷裡那塊玉佩的輪隔著衣料硌著我的皮膚,像個無聲的提醒。孤星宸策馬在我身側,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道路,似乎對我剛才的短暫失蹤毫無察覺。然而,我沒有注意到,就在我離開後不久,孤星宸的視線也曾短暂地停留過那個首飾攤位,他的眼神在那支星簪上凝固了一瞬,但很快就被他隱去了。 與此同時,走在隊伍另一側的孤星宸,內心並非如表面那般平靜。他的餘光實則一直將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。他看著我被那支星簪吸引,看著我拿起又放下,那眼中的失落與渴望,像一根細小的針,輕輕刺了一下他那颗久经磨砺的心。他正準備在下一個休息時期,不動聲色地讓隨從去將那簪子買下,作為一件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賞賜給我。 然而,他算錯了一步。鬼衍司的動作比他更快。當他看到那個總是與自己作對的孤兒抓妖師,用那種理所當然的姿態拿起簪子,付錢,轉身離開時,孤星宸握著韁繩的手指瞬間繃緊,青筋在骨節分明的手背上微微凸起。那是一種被捷足先登的惱怒,更是屬於帝王的、不容挑釁的威嚴被冒犯的愠色。他想要的東西,無論是一個國家,還是一支微不足道的簪子,都該是他的。 鬼衍司感受到了那道幾乎要將他後背燒穿的視線。他不必回頭,也知道那是誰的目光。他嘴角的弧度幾乎要抑制不住地上揚,那是一種惡劣的、挑釁成功的快感。他知道孤星宸想要那簪子,正因為知道,他才會出手。這不只是為了那個女人,更是為了宣示一種無聲的對抗,為了在他那至高無上的皇帝臉上,添上一抹屬於他鬼衍司的色彩。他將簪子在袖中握得更緊了,彷彿握住了一枚勝利的籌碼。 孤星宸強壓下心頭湧起的怒意。他知道,在這種地方,為了一支簪子與鬼衍司起衝突,只會貽笑大方,也會讓那個女人看穿他的心思。他深吸一口氣,將所有的情緒都收回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中,臉上恢復了千年不化的冰霜。但他腦中已經盤算著,到了今晚的宿營地,他要用何種方式,才能從鬼衍司那裡,不,是直接從那個女人身上,將這支簪子的意義,徹底奪回來。 隊伍繼續前行,看似風平浪靜,但我與孤星宸之間,卻因一支不見了的星簪,拉起了一道無形的、充滿張力的戰線。而我,這場無聲風暴的中心,卻對此一無所知,只是專心致志地思考著,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,將懷裡這塊給星宿的玉佩交到他手上,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,親手點燃了另一場更為猛烈的烽火。 蜀山的巍峨輪廓在暮色四合中逐漸清晰,山巒疊嶂,雲霧繚繞,帶著一股肅穆而神聖的氣勢。我們在山腳下的一片平地紮營,士兵們默契地忙碌著,搭建帳篷,點燃篝火,一切都井然有序。我的心卻像被懸在半空中,既對即將到來的挑戰感到緊張,又對懷中那塊玉佩的歸屬感到忐忑不安。我找了一個機會,悄悄溜到孤星宸那頂最大、也最顯眼的帳篷旁。 帳篷的門簾緊閉著,隔絕了外界的聲音,但我仍能隱約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交談聲。我將手放在撲通直跳的心口上,深吸了好幾口清冷的山間空氣,試圖讓自己狂跳的心臟平靜下來。玉佩的輪廓隔著衣料清晰地貼著我的肌膚,彷彿在催促著我。我正準備鼓起勇氣掀開門簾,卻被裡面傳來的一個熟悉的、溫和的聲音給定在了原地。 是張宿的聲音。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沉穩,但此刻卻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堅定。他似乎正在向孤星宸問著什麼,而問題的核心,直指人心。 「陛下,臣斗膽問一句,您對天女……究竟是什麼感情?」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,在我腦中轟然炸響。我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凝固,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,再也挪動不了一步。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,耳朵緊緊地貼著帳篷的帆布,心跳聲在死寂的耳道裡被放大了無數倍,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。我本不該偷聽,但那個問題,那個我從未敢深究、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我的問題,此刻正從另一個人的口中問出。 帳篷內陷入了長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語都更具壓迫感,它在擠壓著我的神經,讓我幾乎要因缺氧而昏厥過去。我隱約能想像到孤星宸此刻的表情,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,會是怎樣一片風暴?是帝王被冒犯的怒意?還是被觸及心事的不耐?我緊緊地攥住了拳頭,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。 就在我幾乎要忍不住逃跑的時候,孤星宸那冰冷而低沉的聲音終於響起,打破了這令人窒-息的靜默。他的聲音沒有情緒,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實。 「感情?她是天女,是朱雀國的希望,是孕育朕繼承人的容器。她只需要做好這些,就夠了。」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,毫不留情地插進了我的心臟。容器……原來在他眼中,我從始至終,都只是一個功能性的存在。所有的溫存,所有的佔有,所有的怒氣與心疼,都只是源於這個「容器」的價值。一股巨大的悲涼與屈辱感瞬間淹沒了我,我踉蹌地後退了一步,撞在帳篷的支架上,發出輕微的響聲。 帳篷裡的談話聲戛然而止。我驚慌失措,再也顧不上什麼玉佩,轉身就跑,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,頭也不回地鑽進了不遠處的黑暗中。懷裡的玉佩,此刻變得那麼的沉重而刺眼,像一個天大的諷刺,提醒著我那份不自量力的、可笑的念頭。 我像一隻被獵人追趕的受驚小鹿,盲目地衝進了營地外圍的樹林裡,腳下的枯枝敗葉被踩得沙沙作響,但我完全顧不上了。我只想逃,遠離那頂讓我窒息的帳篷,遠離那個將我徹底擊碎的聲音。胸口的鬱悶像一塊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,眼眶熱得發燙,視線模糊成一片。我不知道跑了多遠,直到腿軟得再也支撐不住身體,才狼狽地跌坐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下,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裡。 懷裡那塊為他精心挑選的玉佩,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隔著衣料燙得我皮膚生疼。容器……原來我賭上一切,甚至連自尊都拋棄後產生的那點可憐的悸動,在他眼裡,竟只是「容器」應盡的職責。我一直以為那些溫存是出於某種特別的情感,那些佔有慾是因為在乎,那些怒氣是因為擔心。原來,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的幻想。 我一直以為討厭他,討厭他的霸道、他的冷漠、他的不可一世。我總是與他對抗,用各種方式挑戰他的底線,以為那是反抗。可直到剛才,直到那把冰冷的刀子插進心臟的瞬間,我才痛苦地意識到,原來那種想要吸引他注意力的渴望,那種被他觸碰時的顫慄,那種看到他對別人溫柔時的酸澀,全都是喜歡的證明。我竟然……喜歡上了這個把我當成工具的男人。 這份喜歡是如此的可笑與卑微。在他君臨天下的世界里,我或許連一個值得記住的名字都沒有,只是一個名為「天女」的符號。而我,竟然愚蠢地對一個符號產生了感情。想起他曾經那些深情的凝視,想起他在我被侵犯時暴怒的眼神,想起他溫柔地為我清理身體的樣子,那些曾經讓我心動的瞬間,此刻都變成了最尖銳的諷刺,一刀一刀地凌遲著我的自尊。 寒冷的山風吹過,帶來刺骨的涼意,卻遠不及我心涼的萬分之一。我蜷縮在樹下,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,分不清是因為寒冷,還是因為心碎。我抬起頭,茫然地看著被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,星辰黯淡,一如此刻的我。原來,穿越到這個世界,成為什麼天女,並不是奇遇,而是一場更深沉的、註定要被碾碎的噩夢。 一滴眼淚終於忍不住從眼角滑落,緩緩地、冰冷地劃過我的臉頰,滴落在塵土裡,無聲無息。我沒有哭出聲,只是任由那絲絲涼意浸潤臉龐。原來喜歡上一個人,是這麼痛苦的事。而我,不僅喜歡上了他,還得笑著,配合著,繼續扮演好我那個「容器」的角色,直到我完成了所謂的使命,或者……被徹底毀滅為止。懷裡的玉佩,那麼重,重得我快要抱不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