努努书坊 - 经典小说 - 乱世佳人在线阅读 - 第五章 重逢

第五章 重逢

    

第五章 重逢



    壶州城入了秋,空气里却仍裹着夏末的潮热。柳曼之坐在玉华银行的贵宾室里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袋的珍珠扣——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单独处理柳家的银钱往来。杜复朗本要派副官跟着,被她以“妇人家的琐事”为由婉拒了。

    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隙。

    “……这笔款项,还请您在这里签字。”柜台后的职员递过单据,声音恭敬。

    柳曼之接过钢笔,正要落笔,贵宾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
    “多谢,我就在此处等吧。”另一位贵客也进入贵宾室等待。

    那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,却像一道惊雷劈进柳曼之的耳中。她手一颤,笔尖在单据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。

    抬起头。

    五年。

    他站在门边的光影交界处,穿着妥帖的浅灰色西装,身姿比记忆中更加挺拔。头发梳得整齐,戴一副金丝边眼镜,遮住了那双她曾无比熟悉的、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。但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,却冷得像深秋的潭水。

    宋征言。

    时间在他身上雕琢出了更锋利的轮廓,褪去了少年最后一点圆润,只剩下属于男人的、内敛而具有压迫感的棱角。他看着她,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,又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破损的藏品。

    “宋……宋少爷。”柜台职员慌忙起身。

    “忙你的。”宋征言摆摆手,目光并未从柳曼之身上移开,“柳小姐,不,现在该称呼杜太太了。别来无恙。”

    柳曼之稳住了呼吸,放下钢笔,站起身。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暗纹旗袍,外罩白色针织开衫,是最寻常的少妇打扮,却因那张过分清艳的脸和通身的书卷气,显得与这满城贵眷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“宋先生。”她微微颔首,声音平静无波,“好久不见。”

    “确实很久。”宋征言踱步进来,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,自顾自倒了杯冷茶,“久到我差点以为,那些旧事只是我做的一场梦。”

    话里的刺,扎得又准又狠。

    柳曼之重新坐下,对职员温声道:“劳烦再取一张单据来。”支走了人,贵宾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,空气骤然紧绷。

    “宋先生从东洋学成归来了?恭喜。”她试图将对话拉回安全的寒暄。

    “学成?”宋征言低低地笑了一声,摘下眼镜,用丝帕缓缓擦拭镜片。带着眼镜,他是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,现在没了镜片的遮挡,他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再无遮掩——那里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,只有一片沉沉的、化不开的阴郁和讥诮。“杜太太消息灵通。只是不知,杜太太关心的是我学成了什么,还是我什么时候回来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替你高兴。”柳曼之避开他的视线,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。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。

    “高兴?”宋征言重新戴上眼镜,欺身上前,捏住了柳曼之的下巴,压低了声音,呼吸打在她的唇边,语调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柳曼之的耳朵,“曼之,看着我。”

    她不得已,对上目光。

    “我是不是该谢谢你?”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,“谢谢你在给我写了那么多封信,说等我回来,说我们要一起建婚房之后……转头就嫁给了杜复朗,成了风光无限的杜太太?甚至急急忙忙地把婚事办了,是怕我扰了你的好局?”

    每一个字都淬着冰,裹着怨,还有更深处的、被他强行压抑的痛楚。

    柳曼之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。那些信……在决定回国嫁给杜复朗之后,她一封也没有再寄出过。

    “时移世易。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,“宋先生,过去的事,何必再提。”

    “何必再提?”宋征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放开她,坐回沙发,肩膀微微耸动,笑声却卡在喉咙里,变成了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气音,“对你来说是‘过去的事’,对我呢?柳曼之,我在日本收到最后一封信,你说‘征言,樱花再开一次我们就想见了’。然后呢?然后就是漫长的、石沉大海的寂静!我像个傻子一样,担心你是不是病了,是不是出了事,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回来!结果呢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抖,那是汹涌情绪堤坝上的一道裂痕:“结果我等来的是什么?是家书里夹带的壶州小报,上面登着杜柳联姻的喜讯!照片上你穿着婚纱,笑得多得体啊……柳曼之,你告诉我,那晚的月光,是不是照错了人?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,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吼。

    柳曼之脸色微微发白。那晚的月光……田野,汗水,交缠的肢体,少年珍重而笨拙的亲吻,还有彼此眼中倒映的星河与未来。那些灼热的记忆瞬间席卷而来,几乎将她维持的平静面具击碎。

    她深吸一口气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痛感强迫自己清醒。

    “宋征言。”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,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,“没有意义了。我现在是杜复朗的妻子,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你值得更好的姑娘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哈!”宋征言猛地抓住她的手腕,半晌,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,带着浓重的鼻音,像是哭,又像是笑:“更好的姑娘……柳曼之,你总是知道怎么往人心窝子里捅刀,最狠,最准。”

    他放下手,眼眶有些发红,但里面的阴郁和怨恨更加浓重,几乎要满溢出来:“杜复朗……他对你好吗?他那种莽夫,懂你读过的书,懂你心里的抱负吗?还是说,你柳小姐现在只需要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,别的都可以不要了,包括……你曾经说过的,‘一生一世一双人’?”

    这句话成了压垮柳曼之冷静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她霍然起身,胸口微微起伏:“够了!宋征言,你以为我愿意吗?大哥死了!柳家要垮了!我能怎么办?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心血、大哥的性命换来的家业烟消云散吗?爱情?抱负?在生存面前,那些算什么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也高了起来,带着压抑太久的委屈和愤怒,但很快,她又强行压了下去,颓然坐回沙发,别过脸:“你走吧。我们之间,早在我上回国时,就已经结束了。现在的柳曼之,只是杜家妇。”

    宋征言死死地盯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。他看到她强装的坚硬,也看到那坚硬之下不堪一击的脆弱。满腔的怨恨和质问,忽然堵在胸口,发酵成一种更复杂、更苦涩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想要的不止是质问,不止是宣泄怨气。他想要撕开她这身杜太太的皮囊,想要看看里面的柳曼之是不是真的死了。他更想……把她从杜家那个泥潭里拉出来,哪怕她现在浑身是刺,会扎得他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沉默在室内蔓延,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市声。

    良久,宋征言也站了起来。他整理了一下袖口,又恢复了那种疏离冷峻的模样,只是眼底深处,那抹“怨”如同烙印,再也无法抹去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,杜太太。”他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是我失态了,不该提旧事,扰了您的清静。”

    他走到门口,手放在门把上,停顿了片刻,没有回头,声音低沉地飘过来:“不过,柳曼之,壶州城的天,不会永远由姓杜的撑着。你选择依附的大树,未必是最高最稳的那一棵。终有一天我也能给你庇护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那冰冷的预言还在空气中震颤。宋征言的手已放在门把上,仿佛就要这样带着一身寒气离开。柳曼之甚至微微松了一口气,以为这难堪的重逢终于要划下句点。

    然而,就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的瞬间,那道身影却猛地顿住。

    下一秒,门被更重地推回、关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宋征言毫无预兆地转过身,几步便跨回她面前。柳曼之惊愕地抬眼,尚未看清他眼中的风暴,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肩膀,从沙发上狠狠拽起!

    “宋征言你干什……”   她的惊呼被彻底堵了回去。

    他吻了她。

    这不是记忆里那个带着青涩月光和草木清香的吻。这个吻是粗暴的、惩罚性的,裹挟着五年积压的困惑、背叛感与无处可去的爱恋,化成了一片灼热的怒火与绝望。他的唇重重碾压下来,几乎撞疼了她的牙齿,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侵入,肆意掠夺她口中的气息,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攻城略地的战斗,要抹去其他男人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迹。

    柳曼之的大脑一片空白,本能地剧烈挣扎。双手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固定在身侧,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。昂贵的手袋掉落在地,珍珠扣应声崩开,细小的珠子滚落一地,如同他们此刻碎裂的体面与平静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放……开!”   她扭动头颅,试图躲避,却只是给了他更深的可乘之机。他的吻滑落到她的颈侧,在那里留下湿热而痛楚的触感,随即又狠狠封住她的唇。那不是爱抚,是啃咬,是烙印,是恨不得将她生吞入腹、揉进骨血的怨与欲。

    在最初的震惊和抗拒过后,一种更可怕的感觉悄然滋生——她的身体,竟然可耻地残留着对他气息的记忆,即使经过这么多男人之后。那熟悉的、曾令她安心悸动的味道,混合着此刻浓烈的烟草与苦楚,穿透了所有理智的屏障,让她挣扎的力道有一瞬间的松懈。

    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,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。

    他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,随即,这个吻诡异地发生了变化。暴虐依旧,却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、深藏的爱意和试探。他的手臂依然如铁箍,但按压的力道里泄露出了一丝颤抖;他吮吸她下唇的动作,在带来刺痛的同时,竟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缠绵错觉。

    但这错觉仅仅持续了一两秒。

    柳曼之猛然清醒,巨大的恐慌席卷了她,要是此时有人进入贵宾室,就完了!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屈起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,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偏开了头。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一声清脆的耳光声,在寂静的贵宾室里格外刺耳。

    宋征言的脸偏到一侧,脸上迅速浮现出红痕。他维持着那个姿势,胸口剧烈起伏,呼吸粗重,原本整洁的衬衫领口被扯掉了一颗扣子。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,镜片后的眼睛闭上,再睁开时,里面翻涌的狂乱情绪慢慢沉底。

    柳曼之的手掌火辣辣地疼,浑身都在颤抖。嘴唇肿胀,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,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。旗袍领口的盘扣被扯松了一颗,露出小片肌肤和上面刺目的红痕。

    她靠着墙,像一只被逼到绝境、竖起所有尖刺的兽。

    “宋征言,”她的声音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,“我们早就结束了。”

    宋征言缓缓抬手,扶正了眼镜,指腹擦过自己微破的嘴角。他看着指尖那抹淡红,又抬眼看向她,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,怨恨、爱怜、嘲弄、绝望交织其中。

    “结束?”   他低声重复,嘴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,“柳曼之,我不接受。”

    他退后一步,拉开了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距离。刚才那一吻的暴烈气息似乎还在空中萦绕,但他人已恢复成那个平日里温润的宋家少爷模样,只是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“怨”,此刻又添上了几分自嘲与颓然。

    “抱歉,杜太太。”   他整理了一下西装,动作一丝不苟,声音平静无波,仿佛刚才那个失控强吻她的人根本不是他,“我失态了。大概是在东洋待久了,学了点不该学的做派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不再看她,径直转身,这一次,毫无留恋地拉开门,走了出去,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。

    门轻轻合拢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
    柳曼之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,再也支撑不住。

    那个吻的触感,那混合着愤怒与痛苦的掠夺气息,那瞬间的沉溺与随之而来的巨大耻辱……如同最烈的毒,渗入她的四肢百骸。毕竟她爱过他,在年少懵懂的时候。

    重逢,果然是一场劫难。

    她以为早已埋藏好的过往,被他带着滔天的怨与恨,血淋淋地重新挖了出来,摊开在眼前。而他最后那句话,更像是一句冰冷的预言,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。

    她知道,从今天起,那个在月光下许诺未来的柳曼之,必须死得更彻底一些。而活下来的杜柳氏,脚下的路,似乎比她预想的,还要荆棘密布。

    宋征言的归来,不是叙旧,而是宣告——一场新的、夹杂着旧怨与未知野心的风暴,已经扑面而来。而她,无处可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