努努书坊 - 经典小说 - 乱世佳人在线阅读 - 第六章 舞会

第六章 舞会

    

第六章 舞会



    第六章   舞会

    远东商会的舞会,向来是壶州城权势与财富流动的无声战场。今年的由头格外冠冕堂皇:为庆祝商会新购的两艘远洋货轮首航,兼为华北水灾募捐。请柬洒遍壶州各界名流,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“亮剑”。会长意图借此展示商会打通海运关节、货通南北的实力,更是在向盘踞本地的军阀与新老钱庄们暗示:新时代的贸易版图,离不开他们的航道。

    华懋饭店宴会厅内,水晶吊灯将夜色驱赶得无所遁形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。西洋乐队奏着慵懒的爵士乐,却压不住底下暗涌的方言交谈与算计寒暄。

    柳曼之一身黛蓝色丝绒旗袍,领口袖边缀着细密的银丝绣,像把一片沉静的夜空穿在了身上。这颜色压住了她的美艳容颜,添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端庄。杜复朗一身笔挺军装,勋章冷硬,手牢牢箍在她腰间,力道透着不容置疑的占有。他正与几位同样穿着军服的同僚高声谈笑,话题不离时局与军需,柳曼之便安静地做他臂弯里最得体的点缀,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,目光却像不经意滑过的水银,将在场诸人一一掠过。

    人群中她看见了宋征言。他正与几位商会董事模样的人交谈,侧影清隽,举杯应酬间从容不迫,与那日在银行贵宾室判若两人。他也看见了她,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,又让她回想起了那日他的失控与那个灼热的吻。

    她也看见了耿占非。他几乎是场中的另一个中心,无论走到哪里,都有人上前攀谈。他谈笑风生,掌控着话题与节奏,那双桃花眼含着的笑意却从未真正到达眼底。他的视线,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每隔一段时间,总会不着痕迹地扫过柳曼之所在的方向。

    舞会过半,气氛正酣。一名穿着杜家亲兵服饰的仆从匆匆来到杜复朗身边,低声禀报了几句。杜复朗眉头立刻蹙起,脸上掠过一丝不耐与担忧。他低头对柳曼之道:“玲梦那边差人来说,肚子疼得厉害,下人慌得没主意。我得回去看看。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没事,”柳曼之善解人意地微笑,“正巧也有些累了,我去旁边休息区坐坐,等你回来,或者待会儿让家里的车来接我。”

    杜复朗捏了捏她的手,对不远处自己的副官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看顾,便匆匆离去了。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,柳曼之周遭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些许。她确实走向休息区的沙发,却只略坐了片刻,便趁无人注意,从侧面的小门悄然溜出,沿着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,踏上了通往二楼的弧形楼梯。

    二楼较为僻静,多是供人暂歇的小厅和吸烟室。她推开一扇虚掩的、通往露天阳台的法式门扉,微凉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,将宴会厅里浑浊的热气与香水味涤荡一空。阳台宽敞,围栏边摆着几盆晚香玉,在月色下吐着幽寂的芬芳。楼下花园的隐约笑语与厅内的乐声飘上来,已变得模糊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

    她深深吸了口气,倚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,望着远处壶州城星星点点的灯火,终于得以让脸上那标准化的笑容一点点卸下,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与茫然。

    然而,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多久。

    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,不疾不徐。柳曼之背脊微微一僵,没有回头。来人停在她身后极近处,熟悉的清冽气息将她包裹。

    “杜太太好雅兴,独自在此凭栏。”宋征言的声音在夜风里听来,比那日的质问多了几分莫测的平静,却更让人心头发紧。

    柳曼之转身,想拉开距离,后背却已抵上围栏。宋征言上前一步,轻而易举地将她困在了自己与栏杆之间。这个距离,侵略性十足。

    “宋先生,请自重。”她压低声音,目光警惕。

    “自重?”宋征言轻笑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,“那日在银行,我似乎也未能‘自重’。看来,在杜太太面前,我这修养总是轻易破功。”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,从微蹙的眉尖,到紧抿的唇,最后落在那日被他吻过、此刻已看不出痕迹的唇角。

    他没有进一步侵犯,只是这样困住她,目光却像带着实质的温度,烫得她皮肤发紧。楼下的舞曲换了一支更缠绵的,萨克斯风慵懒地吟唱着,与阳台上的紧绷寂静形成诡异反差。

    “让开。”柳曼之试图从他手臂下方钻出。

    宋征言手臂一横,稳稳挡住去路,反而更逼近了些。他的身体几乎要贴上来,热度透过衣衫传递。柳曼之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,混合着须后水的冷香。

    “这么急着回去?回到那个……因为妓妾就把你独自丢在舞会上的丈夫身边?”他语气里的讥诮毫不掩饰,目光却沉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。“曼之,你看,这就是你选的路。哪怕在这样的场合,你也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抛下、独自面对所有目光的装饰品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路,我自己会走,不劳宋先生费心。”她偏过头,避开他的呼吸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宋征言的手指,忽然轻轻触上了她旗袍立领的边缘。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颈侧的皮肤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“那你告诉我,如果我也手握军权,你会不会也嫁与我?”

    他的手指并未停留,竟沿着她下颌的线条,缓缓下滑,那触碰轻得像羽毛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,滑向她旗袍前襟那枚精致的盘扣。意图已昭然若揭。

    柳曼之浑身血液几乎倒流,这地方随时会有人过来!她猛地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腕,声音因愤怒和一丝惊恐而绷紧:“宋征言!你疯了!这是什么地方?!”

    “什么地方?”他任由她抓着,力道却反客为主,将她的手轻轻压在冰冷的栏杆上,另一只手探入裙底,隔着底裤布料,掌心炙热。“一墙之隔,”他侧耳倾听了一下厅内隐约传来的喧笑,“这里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廓,气息灼热:“是不是比银行贵宾室……更有意思?”

    他的手指在花瓣口摩挲,带着某种固执的探寻和刻意的撩拨,仿佛要透过衣料确认什么,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想打破她所有的冷静自持。唇齿交缠间,柳曼之挣扎,却被他更紧地压制。屈辱、愤怒,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被这危险情境勾起的战栗,交织成一张网,将她牢牢缚住。

    舞会的乐声、笑语、杯盏碰撞声隐约传来,形成一种荒诞而危险的背景音。外面是活色生香的夜,里面是虚伪热闹的宴,而在这昏暗的阳台,只有他guntang的呼吸和让她浑身战栗的触碰。

    宋征言抽出手指,指尖还带着晶莹,放入口中:“下面那张嘴比上面这张诚实。”

    楼下的乐曲声、欢笑声好像越来越清晰,仿佛随时会有人推开这扇门,将他们这旖旎的一幕尽收眼底。

    就在柳曼之泥泞几乎要瘫倒在宋征言怀里时,她余光看到阳台入口处,那片被室内灯光投射出的光影交界线上,一道修长的人影静立。

    耿占非手里端着一杯香槟,斜倚在门框边,姿态闲适得像是在欣赏夜景。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阳台上那对姿态暧昧、几乎贴在一起的身影。他将阳台上那近乎纠缠的一幕尽收眼底,他看见宋征言将柳曼之困在怀里,看见他那只不安分的手,也看见柳曼之挣扎片刻后接受的神情。

    耿占非的脸上,没有预料中的惊愕、愤怒或鄙夷。相反,那双向来含情带笑却冰冷的桃花眼里,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光芒。那不是怒火,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、洞悉了某种秘密的窃喜,甚至满意。

    很好。

    耿占非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,随即,他像是刚刚来到阳台,什么也没看见一般,极其自然地转过身,用自己挺拔的身形,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入口处可能投向阳台的视线。他甚至还微微抬起手中的酒杯,向着远处虚空致意,仿佛在跟某个并不存在的朋友打招呼。

    他成了他们最意外的“哨兵”。

    既然那金丝笼的锁,可以从被别的钥匙撼动,那么,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下一把钥匙?

    阳台内,宋征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动作微顿,余光瞥向门口。柳曼之也趁他分神,用尽力气猛地将他推开,踉跄着退开两步,胸口剧烈起伏,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襟和发丝,脸上只剩下红潮。

    宋征言没有再逼近,他深吸一口气,整理自己微乱的衣襟和袖口,瞬间又恢复了那副斯文矜贵的模样,仿佛刚才那个强势侵犯的男人只是幻觉。看着柳曼之,眼底情绪翻涌,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。

    “告辞了,杜太太。”他餍足后十分满意,声音里带着一丝的轻快,“祝你……舞会愉快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,从容不迫地从阳台另一侧通向花园的楼梯走了下去,消失在夜色里。

    柳曼之腿一软,几乎站立不住,双手紧紧抓住栏杆。夜风拂过,她却感到一阵阵发冷。刚才那一刻的惊险与屈辱,还有耿占非那无声的目睹与守护,像一双双冰冷的手,扼住了她的呼吸。

    她缓缓转过头,望向阳台入口。

    耿占非已然不在那里。仿佛他刚才的出现,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路过。

    但柳曼之知道,不是。

    他那一眼,已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假面,连同刚刚发生的荒唐一幕,都清清楚楚地刻印了下去。他没有声张,没有质问,反而选择了帮忙遮掩。

    这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或嘲讽,都更让她感到寒意刺骨。

    耿占非……他到底想做什么?

    楼下的舞曲换成了更欢快的节奏,宴会正走向高潮。柳曼之却觉得,自己仿佛刚从一场无声的、更为凶险的漩涡中挣扎出来,而岸上,或许有更多的眼睛,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她。

    她拉紧披肩,挺直脊背,努力平复呼吸和心跳,一步步走回那扇法式门扉。推开门,温暖嘈杂的气息再度包裹了她,灯光有些刺眼。她必须回去,回到那个没有杜复朗,却布满无数目光的舞池边。

    而舞池中央,耿占非正与副会长谈笑风生,眼神偶尔掠过她,深邃难明。

    这场舞会,好像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