懵懂情动

    

懵懂情动



    而听竹苑的第一个月,游婉学会了三件事。

    第一,玄天宗的晨钟在卯时三刻准时响起,声音清越悠长,能穿透最基础的隔音阵法,将她从总是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唤醒。梦里常有刺眼的白光、仪器的嗡鸣和坠落的失重感。

    第二,每日午时,会有一名面无表情的杂役弟子准时将食盒放在院门口的石台上。两菜一汤,一灵米饭,味道清淡,食材里蕴含着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能量,能缓慢滋养她这具来自异界的身体。她尝试过在对方放食盒时靠近询问些事情,但那弟子总是迅速低头避开视线,放下东西便走,心音里只有麻木的“赶紧做完回去修炼”,仿佛她是某种需要避开的晦气。

    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——只有当那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听竹苑附近时,她脑海里永不停歇的、来自外界的“噪音”,才会被彻底屏蔽。

    那不是温柔的覆盖,而是绝对的、不容置疑的清除。

    箫云是每三日来一次,时辰不定,有时是清晨薄雾未散,有时是午后阳光斜照,更多时候是暮色四合、倦鸟归林之际。他到来时并无预兆,游婉总是先“听”到那些路过弟子们忽然变得兴奋或敬畏的心音,然后院门外嘈杂的背景音会像退潮般迅速消失,最后,便是他推开院门,带着一身山间清寒或暮霭微光走进来。

    他依旧话很少。

    最初几次,他只是沉默地检查院落的防护阵法,用指尖凝聚的微光拂过阵眼,确保其运转无误。然后会用一道温和但不容抗拒的灵力扫过游婉全身,探查她的身体状况和是否有“异动”——指她身上可能残留的、与“异空”相关的波动。整个过程公事公办,他的目光不会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,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定期检查的器物。

    检查完毕,他通常会走向院中那株老梅树,背对着她静立片刻,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云雾,不知在想什么。然后便会转身离开,从踏入到离去,有时甚至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。

    游婉起初只是感激。感激他的救命之恩,感激他带来的寂静。在那些被噪音折磨得头痛欲裂、几乎要撞墙的时刻,她是如此渴盼那抹白色的身影出现。他像一剂强效的镇痛剂,效果立竿见影。

    但人是一种贪婪的动物,尤其是当痛苦有了对比,当安宁成为可能。

    她开始不满足于只是被动等待寂静降临。她开始尝试在箫云是到来时,做一些微小的“互动”。

    比如,在他检查阵法时,她会安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,然后在他结束时,轻声问一句:“箫师兄,这阵法……是防止我出去,还是防止外面东西进来?”   问得天真,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。

    箫云是第一次被她提问时,脚步顿了一下,侧过脸看了她一眼。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,似乎在评估她问题的意图。片刻,他才简短回答:“皆可。”   然后便移开了目光。

    虽只有两个字,却让游婉心头微动。他回应了。不是无视。

    下一次,她换了个话题。在他用灵力探查她身体时,那感觉像一道微凉的溪水流过四肢,她忍着那奇异的触感,待他结束后,斟酌着开口:“箫师兄,我……我按照玉简试着引气但什么都感觉不到。是我哪里做错了吗?”

    她拿出那枚记载着《引气入体》的玉简,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,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挫败。

    这一次,箫云是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。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和那枚普通玉简上停留片刻,然后,出乎意料地,他伸出了手。

    “玉简。”

    游婉愣了一下,赶紧递过去。

    箫云是接过玉简,神识沉入,只一息便收回。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“外门粗浅法门,于你无用。”   他将玉简递还,语气平淡,“你体质特殊,寻常引气路径不通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我该如何?”   游婉追问,眼神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急切。不能修炼,意味着她将永远是个需要被“看顾”的凡人,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。

    箫云是看着她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,又沉默了片刻。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侧脸,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,但那双眼睛依旧清冷如昔。

    “静心。”   他终于开口,说了两个超出她预期的字,“感知自身,而非外物。你神魂异于常人,或可内观。”

    内观?感知自身?

    游婉有些茫然。玉简里只教人如何感应捕捉外界的“灵气”,从未提过“内观”。

    “闭目。”   箫云是的声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命令口吻,却莫名让人信服。

    游婉依言闭上眼。

    “摒弃外念,专注呼吸。”   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,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感受气息入体,流转,呼出。若有杂念,任其来去,不随不拒。”

    她努力按照他说的去做。起初很难,那些被压抑的、外界隐约的噪音和自身的焦虑仍会冒头。但渐渐地,在他身边这片绝对的寂静领域中,在他平稳无波的语调引导下,她竟然真的慢慢沉静下来。

    她开始能“听”到——不是用耳朵,而是用那种特殊的能力——自己血液流动的细微声响,心脏平稳的搏动,甚至气息在鼻腔、胸腔内流转时带来的微妙温度变化。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对自身内部世界的清晰感知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到箫云是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游婉睁开眼,发现天色已然暗了下来,星子稀疏地缀在天幕。而箫云是,依旧站在她面前不远处,梅树的阴影笼罩着他大半身形,看不清表情,只能看到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子正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每日可依此法静坐片刻。”   他淡淡道,“虽无法引气,亦可凝神静气,于你……有益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,似乎就打算离开。

    “箫师兄!”   游婉下意识叫住他。

    他脚步停住,微微侧身。

    “……谢谢你。”   游婉真心实意地说。不仅仅谢他刚才的指点,更谢他带来的这片寂静,和他此刻的耐心——尽管这耐心可能微乎其微。

    箫云是看了她一眼,没说什么,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,然后转身,白色的衣袂划过暮色,消失在院门外。

    那之后的几次来访,气氛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。

    箫云是依旧沉默寡言,检查探查的流程也一丝不苟。但游婉敏感地察觉到,他停留在院中的时间,似乎略长了一点点。有时检查完,他会依旧站在梅树下,但不再只是远眺,偶尔会看一眼她在做什么。

    游婉正在尝试用院内有限的材料改善生活。她发现后窗下长着几丛类似薄荷的植物,散发着清凉的香气,便采摘了一些,晒干了泡水喝,能稍稍缓解因“听”到太多心音而引起的烦躁。她还把杂役弟子每日送来的、用来包裹食盒的干净油纸攒起来,凭着记忆折叠出一些简单的小玩意——纸鹤、小船、甚至一个粗糙但能立住的纸镇。

    她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,纤长的手指灵活地翻折,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柔和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箫云是的目光曾数次短暂地落在她的手指和那些粗糙的纸制品上,眼底有极淡的、转瞬即逝的困惑,仿佛不理解这种毫无灵力波动的、凡俗的“手艺”有何意义,却又被那专注的姿态和指尖的灵动所吸引。

    有一次,游婉在尝试折叠一个更复杂的、记忆里叫“枫叶”的形状时失败了,纸张被她不小心撕破了一个角。她轻轻“啊”了一声,带着点懊恼,将那废纸团了团,准备扔掉。

    “何物?”   箫云是的声音突然在身后不远处响起。

    游婉吓了一跳,转身,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结束了检查,正站在几步外看着她手里的纸团。

    “没、没什么。”   游婉有些窘迫,想把纸团藏到身后,“是我家乡的一种……小玩意儿,折坏了。”

    箫云是的视线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团废纸上,沉默了两秒,然后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手。

    “……给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游婉迟疑了一下,还是把皱巴巴的纸团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。他的手很干净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掌心有薄茧。

    箫云是垂眸,用指尖慢慢将纸团展开,抚平上面的褶皱。他的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近乎学术研究般的认真。纸张已经破损,那个“枫叶”的形状更是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他看了一会儿,抬眼看向游婉:“原本……是何样?”

    游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,愣了一下,才比划着说:“大概……是五瓣的,像真的叶子,有叶脉的纹路……”

    箫云是听完,没说什么,只是将那破纸仔细叠好,收进了自己的袖中。然后,他像往常一样,转身准备离开。

    走到院门口时,他脚步顿了顿,没有回头,声音随风飘来:

    “下次,我带些……不易破的纸来。”

    游婉怔在原地,直到那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,才慢慢回过神来。脸颊有些发烫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酸酸软软的。

    他……记住了?还要给她带纸?

    这种细微的、超出了“看顾”职责的举动,像一颗小小的石子,投进了游婉本就因依赖而泛起涟漪的心湖。

    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。

    游婉开始更期待他的到来。她会提前把院子打扫得更干净,会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些,甚至会在泡那薄荷草茶时,下意识地多准备一个干净的杯子——尽管他从没喝过。

    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他今日穿的是哪件外袍,他的衣袍虽然都是白色,但细微的纹路和质地似乎略有不同;她也会记住他眉宇间是否有一丝极淡的疲惫,会在他用灵力探查她时,心跳莫名加速,却又贪恋那微凉触感带来的、独特的联系感。

    有一次,他来得比平日稍晚,暮色已深。游婉在正房内,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、远处演武场传来的激烈心音吵得头痛,忍不住用手按着额角。

    院门被推开,熟悉的寂静力场瞬间铺开,抚平所有嘈杂。

    游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迎了出去。

    箫云是站在院中,月光初上,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清辉。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,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点,连那总是平稳的寂静力场,边缘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、游婉几乎要以为是错觉的微弱紊乱。

    “箫师兄?”   游婉走近几步,担忧地看着他,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
    箫云是抬眼看向她。月光下,他的眸子像浸在寒潭中的琥珀,清澈却深不见底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静静看了她几秒,那目光比平时似乎多停留了一瞬。

    “无妨。”   他最终说道,声音如常,“今日耽搁了。”

    他省略了检查阵法的步骤,只是用灵力快速扫过游婉的身体,然后便走向梅树。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静立,而是慢慢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,这个举动让游婉微微睁大了眼睛——他从未在此久坐过。

    游婉犹豫了一下,端起下午就准备好的、温在简易暖石上的薄荷草茶,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师兄……喝茶吗?我自己采的草叶泡的,能清心静气。”   她将杯子轻轻放在石桌上,声音有些忐忑。她知道修仙者多半不食凡俗之物,这茶水更是简陋。

    箫云是的目光落在那杯清澈微漾、飘着几片碧绿草叶的茶水上,又抬眼看了看游婉带着期待和不安的脸。

    他沉默着。

    就在游婉以为他会拒绝,准备尴尬地端走杯子时,他忽然伸手,端起了那个粗陶茶杯。

    指尖相触,一触即分。他的指尖微凉。

    他将杯子送到唇边,浅浅啜饮了一口。

    月光下,他喉结微微滚动。垂下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。

    “尚可。”   他放下杯子,评价依旧简短。

    但游婉的心,却因这两个字和那个饮茶的动作,而雀跃起来。她看着他被茶水润泽后显得颜色稍深的薄唇,看着他安静垂眸的侧脸,一种陌生的、温热的情愫,在她胸腔里悄然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她好像……不只是依赖和感激了。

    箫云是坐了片刻,似乎恢复了些。他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

    “师兄,”   游婉叫住他,鼓起勇气问,“你……明日还会来吗?”   按惯例是后日,但她莫名想问。

    箫云是站在月光与梅树阴影的交界处,闻言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夜风吹起他几缕墨发,拂过线条清晰的下颌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   他应了一声,声音融入夜色,听不分明。

    然后,他像往常一样离开了。

    游婉站在院中,看着空荡荡的院门,许久未动。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递茶杯时与他指尖相触的微凉触感。月光清冷,但她心里却暖融融的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在她看不见的竹林小径上,那抹白色的身影走出很远后,曾停下脚步,回头望了一眼听竹苑的方向。

    他摊开手掌,掌心躺着白日从她那里拿来的、那张皱巴巴的破纸。月光下,他指尖微光一闪,那张纸悄然化为齑粉,随风散去。

    他低头,看了看自己的指尖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粗陶杯壁的质感,和那微涩却清冽的草茶味道。一种极其陌生的、细微的波澜,在他那片永恒的寂静心湖深处,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。

    他微微蹙眉,将这陌生的感觉归因于今日灵力消耗过度和旧伤的隐痛。

    只是,那女子眼中纯粹的依赖和悄然滋生的亮光,以及她笨拙却认真的种种举动,似乎比想象中……更难以忽略。

    他收起所有情绪,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静,转身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月色下,他的背影依旧孤直如剑,却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,正在悄然改变。

    听竹苑内,游婉抚着胸口,那里跳动得有些快。她知道自己可能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。但此刻,月光温柔,晚风轻拂,心底那份新生的、懵懂的悸动,让她甘之如饴。

    她开始真正喜欢上这片寂静。

    以及,带来这片寂静的、那个冰冷又似乎藏着一丝温柔的人。